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橘子很喜歡冰箱。這麼說有點怪,冰箱是個日常電氣用品,和好惡有什麼關係呢?她喜歡冰箱,就像有人喜歡音響,有人喜歡電腦或釣魚一樣。

涼涼的,在裡頭睡覺多好。她常說。

她的冰箱非常大,比人還高,很像餐廳廚房用的那種,也有點像統一超商的大冰櫃。兩扇透明的玻璃門,外加一扇白鋼的門,拉開來是一格一格的儲物架。她的冰箱非常整齊,可以拍照做成裝滿幸福的家電廣告。

橘子是個很務實的女人,經常買許多蔬菜水果,定時吃維他命。喜歡冰箱的人一定都很健康,她說,什麼食物都有,整整齊齊在冰箱裡,世界末日也不怕。

我想如果真有世界末日,她大概會說::哦,世界末日了,我看看冰箱還有什麼。然後就弄個末日晚餐。

她是那種自己過日子,自己高興就好的人,非常腳踏實地,完全不追求浮盪的東西。世界末日對她而言,恐怕也只是漫漫人生中的一天吧。

她常常無緣由地想到世界末日的問題,太平盛世讓人害怕荒年,所以我們很慣性地屯積食物。

在一起的時候,我們最常做的事就是逛超級市場。研究各種食材,調味料與罐頭,仔細比較營養成份,製造日期。一一買回家,一一放進冰箱。她會依照所屬的類別,調整每一個物品的位置。

蔬果在底層透明抽屜,中間是各種尺寸和顏色的保鮮盒,最上層是甜品。魚肉放另外一扇門裡。調味料依瓶罐的大小和使用頻率,玩具似的排列著。

喔,酒開了就不能放太久。一九九四,那帕山谷的蘇唯釀。喝掉吧。

她做菜的時候喜歡聽超脫Nirvana的歌,偶爾也會放綠洲Oasis或神韻Verve,或是無線電頭Radiohead和波提斯黑Portishead。其實這些Band說起來並不開朗,可是在他們陰鬱的音樂裡,橘子彷彿很幸福似的。她一度非常喜歡垃圾Garbage,可是不常聽,只有在下大雨的夜裡,把燈關掉,在黯薄的光中,一邊喝酒,一邊重複聽垃圾的第二張CD,開得很大聲,在客廳裡跳舞,流淚。那種時候我們的心情都好極了,嗨得不得了。最後我們會醉在地板上,在眼淚口水和汗水中抱在一起,滾來滾去。

心情不好的時候,比較麻煩。我要是看到她拿出拉赫曼尼諾夫,就只好到乖乖到陽台上去抽煙。如果是霍洛維茨彈的版本,我索性就到附近的公園去走走。聽說連拉赫曼尼諾夫本人聽過霍洛維茨彈三號鋼琴協奏曲之後,讚嘆不已,他自己從此就不再彈三號了。作曲家本人尚且如此,我這種升斗小民更別提了,橘子在這種音樂下做的菜自然非常憂鬱,有一種沉默的味道。

我知道她心情常常不好。不過女孩子都難免如此,我只要識相點,就不會有麻煩。我當然知道她為什麼心情不好,因為我是個聰明的混蛋。

我和蘋果的事,沒有瞞得過橘子。有一次我和蘋果手牽手散步,被橘子看到了。我萬萬沒想到會這樣,誰知道橘子會在半夜兩點到巷子口的超商看雜誌呢。我也不是故意要經過她住的巷子,只是因為蘋果就住在橘子家樓下。我也是那天才知道蘋果住那裡的。真是天譴。我和蘋果經過時,橘子從超商裡敲敲玻璃,我們三人六目相對,完全惡夢一場。橘子看看我,看看蘋果,又低頭看雜誌。

橘子說:「冰箱發出很大的嗡嗡聲,睡不著,所以跑出來。」

橘子沒有吵鬧,她不是那種人。可是那也有點怪,因為她還是一樣過日子,好像沒發生什麼事。她看起來不太在乎,我反而有點受傷,我真是犯賤,偷吃怕被抓,被抓後不挨罵又全身不舒服。

橘子說她不想知道我和別人的事,我在的時候心也要在,我不在的時候不干她的事。她只是會抱怨冰箱的嗡嗡聲,常常失眠,一失眠就出去亂走,騎車在空的夜街上遊盪,彷彿那就是她的夢境。我知道她很煩,不知道究竟是煩冰箱還是我。

半夜裡嗡嗡的冰箱,惱人的現代文明。



我們的感情是冰箱,打開來看,明亮可喜,關起門後是嗡嗡的黑暗。什麼都不會腐爛,埋在霜雪的角落。我們的感情是冰箱,有時很滿有時很空,一切都可以保存很久,冷冷的,可是很新鮮,看起來都像昨天。



後來我和番茄的秘密約會,也是在很類似的狀況下被發現的,我們在二十四小時的誠品書店坐到清晨三點,結帳後在門口迎面進來的,就是橘子。有一次和阿蕉到華納威秀看午夜二場電影,整個戲院只有三個人,看完片子燈光一亮,那第三個人轉身,竟然是橘子。我們大家都覺得很宿命。更別提和連霧上賓館的事了,剛好遇到橘子在騎樓下停機車。還有一次,我和荔枝在計程車後座親熱,沒想到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時,突然有人敲車窗玻璃。一看,橘子向我揮揮手,就紅燈右轉走了。每次都人贓俱獲,罪證確鑿,台北真是太小了。

這一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。夜路走多了不一定遇見鬼,遇到自己人才真的麻煩。

我很愛橘子,真心希望她的失眠症快好起來,不要在清晨四處遊盪。我開始想辦法修理她的冰箱,不讓它嗡嗡叫。冰箱的聲音似乎不是馬達發出來的,而是從不知名的某個角落,喃喃自語似的不斷作響。

所以橘子才會說,如果能在冰箱裡睡覺就好了,涼涼的,而且不會聽到嗡嗡聲。可能會像山難的人那樣,睡著睡著就走了。說不定像科幻片,暫時冷凍,一口氣睡很久,一百年後又醒來。

「那時候妳要作菜給誰吃?」我笑問她。

她想一想,說:「如果能把現在的幸福,像蔬菜的新鮮一樣,冰封保存起來就好了。」

想睡卻睡不著的橘子,整天被她心愛的大冰箱牽絆,在凌亂無夢的現實裡,幻想寧靜長久的睡眠。我想她遲早要生病的。



我們約好星期日下午一起修冰箱。

我提早一個小時到她那裡,我走進去,沒有人,陽光明亮。整個屋子都是食物的香味。

餐桌上滿滿的各種菜,可以吃上好幾天。

我坐下來,吃了一塊燒鴨,喝皮蛋瘦肉粥,挾幾口芥藍。廚房裡放著鮑伯狄倫Bob Dylan的歌,「敲天堂的門」。橘子似乎在廚房,可是叫也不應。

我走進廚房,猛地倒吸一口氣,被眼見的景象嚇呆,背脊的寒意唰地向四肢擴散。

冰箱都空了,連架子都拆下了。冷冷的空氣充滿廚房。

橘子把自己關在冰箱裡,雙手環抱,隔著玻璃對我笑。長髮直直披下來,簡直像白雪公主在玻璃棺材裡。我頭昏腦脹走過去,一點也沒有王子該有的英姿。

這不正是她夢寐以求的結果嗎?為什麼會這樣?我敲敲那扇玻璃門,覺得自己癱軟像七個神經兮兮的有戀屍癖的小矮人。她開玩笑一般,瞇眼笑了,她開口說了什麼,可是我隔著玻璃什麼也聽不見。然後她就把眼睛閉起來。我再敲,她還在笑,可是沒有睜眼。我又敲。她還是笑。卻有點恍惚,好像快睡著了。我繼續敲,她彷彿沒聽見。我想起以前橘子也曾經好幾次對我敲過玻璃窗。

我打不開玻璃門。不知道什麼時候,她在裡面弄了一個栓子。她竟想把自己冰起來,在裡面睡覺。

我敲,急急地敲。

敲呀敲呀,敲天堂的門。鮑伯狄倫唱著。

開門開門。不管是天堂或地獄,快快開門。芝麻開門,橘子開門。我敲呀敲呀,冷汗滴滴答答流遍全身。我完全成為小矮人,束手無策圍觀公主的死亡。世界末日的時候,除了躲起來睡覺,就只能大喊大叫,希望天堂開門。

橘子只是在裡面,一副很安詳的樣子。白色的冷空氣漸漸充滿冰箱,模糊橘子的臉。她好像真的睡著了,完全不理會我的大喊大叫,霜氣逐漸凝上她的臉,她的髮,眉,睫,全結了霧狀的霜,手指發青。

冰箱仍然大聲嗡嗡叫,冷氣呼呼呼從看不到的地方湧出來,吞沒橘子。我彷彿和北極大冰怪對抗,只有老爺爺鮑伯狄倫有氣無力幫我助陣。

敲呀敲呀,敲天堂的門。

突然我醒悟過來,我應該立刻把插頭拔掉。

那不是容易的事,因為插座在冰箱的正後面。那冰箱全是白鋼與厚玻璃,我平常根本搬不動。這種時候我不知哪來的力氣,一口氣把冰箱抬開,拔掉插頭。

橘子仍然站在冰箱裡,一絲不動,還是閉著眼。我不知道她是睡著了還是凍昏了。真詭異,她美得不像話。臉色慘白,雙唇發紫,神智不清的女人竟然如此妖魅。

我狠狠地,狠狠地敲。敲,敲。

開門! 妳給我開門! 妳出來出來出來!

敲呀敲呀,敲天堂的門。

橘子忽然動了動,打一個噴嚏,驚醒了。她看到玻璃之外全身是汗,咬牙切齒敲門的我,露出一種恍若隔世的詫笑,她把栓子打開,走出來。

我氣急敗壞,伸手打她一巴掌。然後抱著她莫名其妙大哭了起來。



她把手放在心口,說,這裡好痛。

我說,我知道。

她說,你怎麼知道?

因為我在那裡面。我說。眼淚沿著她的臉,向心口落去。

我們的感情像冰箱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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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完後眼淚在眼框中打轉
難過,但耍堅強的不讓眼淚掉出來
所有的忿怒和傷心都由搖滾釋放! 
又是篇寫到心坎裡的文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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